三千河

初夏的青蛙


收到老师的信息时,苏梅对自己的理解力产生了怀疑。信息就一句话,十几个字,每个单字苏梅都认识,但合在一起她发现自己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意思。

胸口有一阵上涌的浊气冲到了嗓子口,她愣愣地把手机屏幕递到老陈跟前。

老陈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,说:“先回电话,再报警!”

电话里老师也说不出所以然,还是信息里那个意思:董小成体检时被发现少了一个肾。

傍晚老陈陪着她从医院回来,苏梅觉得脑子嗡嗡的,头重脚轻。

她的儿子董小成大约两年前被人为地摘了一个肾。

医生安慰她不要太担心,只要恢复得好,一个肾也够用了。警察给各方做了笔录,说要把案件转到刑警队。

夜里苏梅辗转反侧,足足听了一夜老陈的呼噜声。第二天她请了一天假,坐车到邻市找董小成的爸爸。

那个男人住在建筑工地的活动板房里,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,头发就白了三分之一。这并不能说明他在生活里付出了多少,他只是嗜烟嗜酒,生活不规律而已。

如果当年他多一点担当,董小成就不会是非婚生子,也不会有那么颠沛流离的童年。

这些念头在苏梅的脑子里一闪而过。这么多年,她已经学会了控制情绪,少生感慨。

苏梅看了看宿舍里满地的烟头,也不打算进去了,就在门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。

男人沉默了两分钟,捏着烟屁股吸了最后一口,再扔到水泥地上用脚踩了踩。他抬起了头,眼神空洞地扫视了半圈。苏梅迎上了那目光,却觉得自己是透明的,对方的视线穿过了她,不知道落在了哪里。

“你问我,我也不可能知道嘛!”男人说,“董小成以前一直都跟他爷奶一起过的。”

 

从邻市回来以后,苏梅接到刑警队的通知,第二天就带着董小成到一家三甲医院做医学鉴定。

同去的还有培智学校的一个女老师。三个人在候诊室的座位上坐了近半个小时,谁都没有说话。

苏梅手里紧紧攥着一份警方给她的资料,表格上有一栏里写着一行字:疑似被人为摘除了左侧肾脏。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。看久了,那几个字就渐渐扭曲,变得越来越大。

苏梅伸手抹了一把湿湿的面颊,忽然拉住董小成竹竿一样的手臂问:“小宝,是谁偷了你的肾,是谁割开了你的肚皮?”

董小成一把甩开苏梅的手,站起来跳了两下。他跳起来的样子很有意思,头高高仰起,双眼看着前方某个高处,跳跃的姿势很轻盈,像一只初夏的青蛙。

苏梅也跟着站了起来,她伸出两只手去拽董小成,摇着他的手臂急切地说,“你说呀!到底是谁害你的你说呀!”

董小成睁大了双眼,向旁边退了一步,胳膊肘猛地撞在了苏梅脸上。苏梅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,捂着脸就坐到椅子上去了。

隔着一个座位坐着培智中心的老师,她赶紧上来拉住董小成,温言软语地劝了几句,把他摁在了椅子上。然后又坐到了苏梅身边,握住她的手,说:“自闭症的孩子,就是这样的,你不能急。往后事情还多着呢,你现在就急,以后可怎么办?”

苏梅呜呜地哭起来了。她还是用双手捂着脸,但温热的泪水从她指缝里漫了出来。

董小成做B超的时候不太配合,不停地扭来扭去。苏梅和老师一左一右哄着他又按着他,他才慢慢安静下来。

操作仪器的医生忽然指着上腹一个很小的疤痕,对另一边的医生笑道:“你看这刀口,这么小,缝合的技术是一流的,都快赶上咱们谭主任了。”

苏梅听出医生话里的笑意,心里有种愤怒的感觉,但她表情温顺惯了,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向陌生人表达出怒意,结果竟然问出了一句词不达意的话:“谭主任是谁?”

坐在电脑前面的医生淡淡回了一句:“我们科室的主任。”

 

苏梅只请了半天假,下午还要赶着回去上班。但从医院出来以后,她却把电动车开向了相反的方向,十多分钟后到了一家精密电子厂。

苏梅在门卫等了一会儿,就看见一个穿红色T恤的女人在门外朝她挥手。

两人走到厂外的树荫下,红T恤就问苏梅:“梅姐,你想借多少钱?”

苏梅看着对方的眼睛,张了张嘴,半天才吐出一个数字:“5万。”

红T恤几乎没跳起来,“你要那么多钱干嘛?难道你弟买房还管你要钱?你不是已经给他5万了吗?”

苏梅连忙摆手,又嗫嚅着说:“是小成。”

“难道护理费又涨了?一个月7500就已经很贵了,也太黑心了!”红T恤的语速很快,咬字又很重,像机关枪一样扫过来,苏梅只觉得脑子嗡嗡的。

“不是,”她连忙解释,“那家慈善基金会说,定向捐助人不知道什么原因,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再打钱过来。所以我只能自己筹钱。”

红T恤眼神一黯,说:“那就把小成转到便宜一点的培智中心嘛。”

苏梅摇头,“星星不错,老师和护工都很有耐心。而且他们不止有行为矫正,还有医生定期来做专项治疗。”

红T恤叹了口气,“可是我们家燕子和刚子,一个高中一个初中,也都要钱。”

“你能借我多少?”

“一万吧。”

 

这一天原本风和日丽,但到了傍晚下班时忽然天色转了暗,转眼黑云低垂,雨丝便绵绵密密地落了下来。

苏梅把电动车留在了厂区的车棚里,撑了一把伞往回走。走了一段大路后又拐进了一条青石板的小路。小路一边种了很多绿竹,竹叶被雨水清洗得碧幽幽的。

苏梅一路走一路看这片清幽的竹林。她喜欢竹子,少女时候喜欢《红楼梦》,更喜欢潇湘馆,不过长大之后才知道,潇湘妃子并不是人人能做的。

一时间看入迷了,苏梅竟没留意脚下一块青石板颜色比别处都要深些,一脚就踩到了上面又湿又滑的青苔。她猛地一个趔趄,身子向侧一倾斜,重重摔在了石板边沿上。

后腰传来一阵剧痛,苏梅还没来得及伸手抚腰,身子已收不住势子,向前又滑了下去。

糟了!苏梅心头一慌。石板路的另一侧是一个池塘,平日里池水碧绿,不知深浅。

她意识到危险的那一刻其实并不算太晚,如果努力翻身扒住池滩,有很大的可能爬到石板路上。

可是苏梅眼睁睁看着自己滑进了池水里。水面一阵涌动,却连一个扑腾的浪花都没有激起,很快连涟漪都变小了。

苏梅的头一沉到水里,瞬间就感觉满世界的水都压迫着涌向了她,从她的口、鼻、耳朵向身体里猛灌。

然而她没有挣扎。她觉得有点累,没力气挣扎。

窒息的感觉很难受,但苏梅安慰自己:几分钟,只要撑几分钟,一旦失去知觉,一切就结束了。

池塘里有水流的大幅涌动,不过苏梅并没有感觉到,她的意识已经处于半混沌状态。直到一只手臂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,她的全身才猛然一颤。但这时她还是没什么反应,身体的颤动更像是神经的应激反应。

下一刻苏梅被另一只手托着下巴,头部露出了水面。她立刻像鱼儿离了水般疯狂挣扎起来,想要挣脱两只手臂的桎梏。

一两分钟之后,那两只手臂还紧箍着她,但苏梅却渐渐没有力气了。有人低喘着在她耳边开始说话:“你不要挣扎了。再挣扎,死的可能不止你一个人。我儿子几年前也拼了命去救一个溺水的人,后来他死了。”

苏梅猛然静了下来,她让手脚归了位,乖巧得像在老师面前受训的小女孩。

上岸之后,苏梅在地上躺了一会儿。等她醒来的时候,救她的人已经走了。

 

苏梅和老陈租住在一个老旧小区的一室一厅里。她回到家一推开门,就看见老陈正躺在竹床上吃西瓜。大屁股的老式电视机里播放着郭德纲的相声。

“回来了?我买了点凉拌肥肠在冰箱里,你随便炒个蔬菜就行了。”老陈没有转头,说话时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。

“嗯。”苏梅轻应了一声,转身就去了洗手间。她先换下了一身湿衣服,再对着镜子看脖子上的一道血痕。药箱里创口贴用完了,她只好用清水洗了两遍,然后就去了厨房。

洗菜时苏梅暗暗盘算能不能问老陈借点钱。之前她也生过这样的想法,但最后都打了退堂鼓。她觉得跟老陈这样的关系,不应该再谈钱。

她的工作就是靠着老陈的关系得来的,不能对他提再多要求了。他在老家还有个患病的老婆要用钱呢。

但是都这时候了,不找他还能找谁呢?

吃饭时,苏梅把中午对红T恤说的话对老陈也说了一遍,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。她跟老陈借钱和跟红T恤借钱是不一样的。他们在一起过了两年,这时候谈钱,有点借男女关系要钱的意思。

趁着老陈沉吟的时间,苏梅赶紧抬头加了一句:“我会还你的。”

老陈却问:“要多少?”他说话的时候在夹一片肥肠,并没有看苏梅。他说话时不习惯看人。

苏梅犹豫了一下,说:“3万。”

老陈点点头,说:“我周末去取给你。”

苏梅一听他答应得这么爽快,忽然就有点后悔:应该借5万的,她的缺口有8万呢。

男女关系既然谈到钱了,不如多要一点。身边这种打工时搭伙过日子的临时夫妻,哪有女人不向男人要钱的?

苏梅正思绪万千,老陈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,问:“小成的案子怎么样了?”

苏梅无奈地摇头,“刑警队说,过两天会派人到他爷奶那里调查走访。他们还说,前几年倒卖人体器官的地下组织猖獗,小成可能就是被那些组织给害了。”

老陈点点头,没说话。

苏梅又说:“给小成检查的医生却说不像是地下组织做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地下组织即使能找到黑心医生做这种事,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医院做手术,而地下诊所的设备通常是达不到要求的。但是从小成的手术痕迹和术后恢复来看,却像是很有经验的医生在设备先进的大医院做的。”

老陈又点了点头,似乎不知该说什么,最后叹了口气,说:“小成是个苦命的孩子。”

 

苏梅第二天中午休息时又去找初中同学借钱。那同学在聚会时打扮得珠光宝气,很是有点趾高气昂。苏梅犹豫再三,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她。

那女人一听借钱,笑容就收了一半,赶在苏梅说要借多少之前,先说自己现金流不畅,只能借给她五千。

苏梅想着聊胜于无,拿了五千块打算到别处再想办法。这时同学却来了兴趣,给苏梅泡了咖啡,又把董小成的事情问了个周全。末了,她给了个建议:“别作茧自缚了,凡事要向前看。”

苏梅不解,“怎么向前看呢?”

“你儿子虽然被人偷了东西,但对身体影响又不大,就顺其自然,让警察去查吧!”

苏梅苦笑了一下,没说话。

同学又说:“你才35岁多一点,别把一辈子全耗在一个自闭的儿子身上。你不如重新嫁个人,再生一个。”

苏梅叹了口气,“我重新嫁过了,还生了个女儿,不过我又离婚了。”

同学一时语塞,但想想又说:“其实你儿子的案子还有别的思路。”

苏梅稍微提了点精神,问:“是什么?”

同学说:“你儿子的肾被偷了,一定是移植到另外某个人身上的。只要确定你儿子的手术时间,再去寻找那一时段接受移植的人,范围就小多了。”

苏梅的眼睛亮了起来。

她下午去银行办事,就趁着等叫号的空当给刑警队打电话。

电话被转接给了一个年轻的男人,那人说:“苏女士,我们队长把这件案子交给了我办,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找我。”

苏梅想起了老陈的话:这种案子对刑警队来说都是小事,他们有的是命案和贩毒大案要破。

苏梅叹了口气,只能把同学的观点转述给了年轻的刑警。那边听得笑了起来,“放心苏女士,这些判断案情的基本逻辑,我们刑警是清楚的。”

苏梅有点脸红,说了声谢谢就挂了电话。

银行很快叫号叫到了她。她到窗口办了厂里的一笔结汇业务,然后又向柜员咨询了小额贷款的事。

最后苏梅失望地离开了银行。小额贷款从申请到放款需要十个工作日以上,她的时间来不及。

她挪用了厂里8万块的公款,原以为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补上这个窟窿。谁成想新会计下个星期就来了,她必须在那人接管账务之前补上漏洞,做平账目。

 

第二天中午苏梅骑着电动车去看儿子。出了厂区不过20分钟,目的地就到了,一栋半旧写字楼的三楼。她在过道里转了几个弯,就走到了两扇玻璃门前。大门旁镶着彩色镂空的几个大字——星星培智中心。

苏梅嗅了嗅鼻子,推开门进了培智中心。穿过大厅往里,是一间教室模样的屋子。还没走近屋子,就听见三三两两的人声。

“不要乱跑,乖乖坐着!”

“来,自己吃饭试试。”

苏梅站在屋子门口,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儿子董小成。他正用一只勺子把饭菜往嘴里塞,嘴角、面颊和额头上都沾了酱油汁。苏梅三两步走过去,用纸巾擦了擦他的脸,又接过他的勺子,一口口给他喂饭。

从培智中心出来,苏梅有种心如刀绞的感觉。她低着头匆匆下楼梯,却猛地跟人撞了个满怀。

还没抬起头,她就忙不迭道歉:“对不起对不起!”

对方本想埋怨一句,但一听她道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。双方正要错身而过,对面那个男的忽然叫住了她:“你……是不是苏梅?”

苏梅闻声抬起了头,看清了面前的一男一女。那两人看上去都有点面熟,但一下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

男人呵呵笑了起来:“济善基金会,我们见过几次。”

经男人一提醒,苏梅想起来了。济善基金会就是给董小成提供学费的慈善组织。苏梅在那儿办手续的时候见过这男人几次,好像……姓吴?

她试探着问了一句:“吴先生?”

男人笑回道:“叫老吴就行了。”他脸上带着喜意,又转身指指身旁的女人,“这位江女士,就是给董小成做定向资助的。”

苏梅把目光转向了女人。这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,个子几乎跟老吴一般高,脸型方正但肤色白皙。苏梅只看了她一眼就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。虽然女人站在台阶下方,但苏梅却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威压感。

老吴还在热心地介绍:“江女士是本市第一医院的院长,今天来看看董小成。”

苏梅忽然明白那威压感是怎么回事了,那是高人一等的文气和书卷气。

这时女人向她伸出了一只手,“你好,我叫江虹。前阵子我出国研修,给董小成的资助没有处理好。抱歉!”

苏梅心里猛然一跳,慌忙伸手去握。

老吴跟着又说:“从这个月起江女士会继续资助董小成,你就不用再担心学费的事了。”

苏梅悄悄伸出一只手,扶住了身边的栏杆。她有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。本来,那8万块的缺口即使补上也只是救了眼前的急。单凭她做出纳的收入,以后儿子每个月7500块的费用才是真正为难的地方。

现在可好了。苏梅想一屁股坐到地上长吁一口气,不过现在时机不对。她强撑起笑脸,陪着两人又回到了培智中心。

江虹双手抱胸,盯着董小成看了好一会儿,才转头问苏梅:“一周住几天?”

“六天,周六或者周日接回家。”苏梅站得很端正,像个回答老师问话的小女孩。

“这里还行吗?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?”江虹又问。

苏梅连忙摆手,“很好了!很满意!”能维持现状她就很满足了,不想再有什么变动。

大概她的反应有点激烈,江虹又转头看了她一眼。苏梅挪开了视线,却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江虹。

夜里半睡半醒间她忽然想起来了——医院的宣传栏里。她前几天带董小成去做医学鉴定,就是在市第一医院。

 

第二天工作间隙,苏梅打开了手机APP,开始研究各种网贷条款。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,下周三新会计就会来报到,到时她这个出纳就再也接触不到账目了。

苏梅最后确定了一款似乎比较靠谱的网贷,正在一步步按程序操作时,一条短信进来了。

她犹豫了一下,退出网贷程序打开了短信。短信内容不多,却看得她张大了嘴,半天合不拢。

晃了晃脑袋,苏梅点进了手机银行。果然如短信所说,她的账户里刚刚多了一笔8万块的款项。

这笔8万块的转账来自一个户主叫周弢的账户。苏梅眨了眨眼睛,不明所以,她不认识一个叫周弢的人。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去银行问问情况,手机音乐忽然响了。

刑警队的小梁来电话了。

“苏女士,”小梁说,“我去董小成的爷爷奶奶那里调查过了,查不到有用线索。另外根据医院鉴定的手术时间,全国在那阶段进行肾脏移植的手术一共32台,每台手术都有明确的捐赠人,跟你儿子对不上号。”

这是预料中的结果,苏梅轻轻叹了口气。

但电话那头又说:“三年前董小成有一次在池塘边玩耍,差点溺水,这件事你知道吗?”

苏梅垂下了眼皮,说:“知道。我听说了之后就立刻赶过去看他了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苏梅能听到听筒那边的呼吸声,年轻的刑警大概在斟酌有些话要不要说。

末了,小梁只说:“那行吧,这案子我一定尽力查下去。”

 

下班之后苏梅又经过了那片池塘。夕阳下粼粼绿波泛着别样的光芒,几天不下雨,石板路另一侧的竹叶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灰。

苏梅猛然一握刹车,双脚踩在了地上。她对着池水看了几分钟,然后调转车头,驶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
那天在池塘里救起她的那双手,她好像在别的地方也握过。

十多分钟后,光线暗淡的平房里,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说:“私家侦探这一行都是这个收费标准,5位数起步,你就不要嫌贵啦!”

又过了一会儿,苏梅拿着一页纸从平房里走了出来,那是侦探给她的服务合同。下午才到账的那笔钱,除了用去补厂里账上的亏空,现在又用掉了一部分。

 

接下来的几天飞快地过去了,苏梅心里却一点遗憾都没有。日子过得快,说明生活一帆风顺。只有遇到了荆棘险滩的人才会觉得度日如年。

她心里只有一点懊恼。为什么要找私家侦探呢?要3万块呢!就算把暗处那个坏人揪出来了,小成少掉的肾又不会长回来。3万块存起来给小成以后做个保障也好啊!

不过人哪能没有遗憾呢,苏梅很快就释然了。

这天下班苏梅去侦探事务调查所取了报告。报告不长,只有3页,1万块1页,这还是苏梅选了最便宜的套餐。

第一页是关于一个年轻人的资料,表格右上角印着他的照片。长脸,方正的额头,表情刚毅。三年前的5月25号,他自驾到本省的一个小城市旅游,在乡下的池塘里救了一个落水的小男孩,15岁的董小成。

年轻人叫周弢。苏梅握着纸张的手轻轻颤抖起来,她见过这个年轻人。她虽然不记得他的名字,但记得他的脸。再翻到第二页,有些事情就呼之欲出了,周弢的母亲叫江虹。

苏梅全身都颤抖起来。

原来她对江虹的熟悉感并非来自于医院宣传栏里的一张照片。

在培智中心见她之前,苏梅已经见过她两次,一次是三年前,另一次是在竹林边的池塘里,那个救她的人,正是江虹。

苏梅坐在小区的长凳上,朝天仰起了头,她想讥诮地大笑几声:儿子救了儿子,母亲救了母亲,他们两家人,还真有缘。

苏梅又骑上了电动车。她把车速开到了最大,风声呼呼地从耳边掠过去。迎着漫天的彩霞西行,残阳如血。

电动车很快上了高架,苏梅在堵成长龙的小轿车边上风驰电掣地开过去。胸口有汹涌的气流来回激荡,呼呼的风声里有警车鸣声传来,苏梅不知道那是不是来追自己的,但她不想停下来。

警车声越来越近了,苏梅车速终于慢下来了,猛然向前一倾,车子停住了。没电了。

交警铁青着脸走过来,正准备训斥,面前的女人忽然“哇”一声大哭了起来。交警愣了,他没见过女人这般哭法,像个孩子一样,站在高架中间,哭得那么伤心,那么委屈。

等女人抽抽噎噎地停下来了,交警无奈地说:“叫你家人来接吧!”

晚饭是老陈做的,饭桌上苏梅眼神有点空洞,忽然转头问老陈:“你说,人在世上,是活着重要还是公道重要?”

周弢救了溺水的董小成之后就成了植物人,他原本泌尿系统就不太好,卧床一年后彻底引发了肾脏的问题。

 

十一

接下来几天老板对苏梅的工作态度很有意见,甚至托人给老陈带了话。老陈无奈,只好暗示苏梅,“找份工作不容易,别老是迟到早退的。”

苏梅没有说话,她的嘴唇紧抿,是老陈从未见过的倔强神情。他本来想问问她都去干嘛了,但一想到两人关系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
这天下午,苏梅戴了副墨镜悄悄跟在了一辆黑色奥迪车的后面,一路跟到了郊外一个有点阴森的地方。几阵嗖嗖的凉风在松树和柏树冠上打着漩,这里一个人也看不见。

苏梅隐隐打了个寒颤,还是偷偷跟着前面的女人走进了那个地方。

她躲在一块石碑后面,隔着几米的距离努力辨认,才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——周弢。

墓碑上的日期是4月14号。苏梅想起来,正是从那个月起,董小成的学费来源就断了。

那份侦探报告提过,移植的肾脏后来产生了排异反应。

墓碑前江虹高挑的背影石像一样默立了很久。苏梅长久地看着那个背景,忽然眼眶里溢出了泪水。温热的液体在面颊上很快就被风吹凉了。

回城没多久天就下起了雨。黑色奥迪车在一家咖啡店门口停了下来,苏梅也跟着下了车。鬼使神差地,她打发出租车走了,自己倒跟着人进了咖啡店。

隔着两个空位,苏梅看了一眼江虹,看见她端起了咖啡杯。侍应生走过来了,苏梅有点慌,她从来没有进过咖啡店,要点什么呢?

谁知侍应生是端着托盘来的,直接给苏梅上了一杯拿铁和一块芝士蛋糕。

这时苏梅再抬头去看,江虹的位子已经空了。

 

十二

周五傍晚,苏梅去接董小成回家过周末,却在培智中心门口遇到了江虹。两个女人站在玻璃门外看董小成在中心大厅里一蹦一蹦的,欢快得像一只初夏的青蛙。

“他为什么要跳?”苏梅问。

“那是他们表达自己的方式。”江虹说,“他们只是不会交流,并非不能表达。”她转头看向苏梅,又说:“国外有本书,是自闭症人士写的,书名叫The Reason I Jump. 目前还没有中文版,有空我翻译出来你看看。”

苏梅点点头。

  

  ——完——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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